书信一封
小妹:
还好吗?我想着你在北京那么个地方,就像浮萍在海,是真正的漂泊了。别怪我说话狠毒,我就怕瞎矫情,不矫情掏心掏肺地说话呢,就容易出语狠毒。
刚做志愿者时,你倒是焕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,那种光彩在兰州时就被我发现,心里深深纳罕:这个女生真是与众不同啊。现在想想,当时刚从学校出来,初生牛犊不怕虎,离窝雏鸟不知愁,年轻心热,遇上了一些文艺青年气质的人,你又素有一种依附心理,误打误撞,机缘凑巧,生命迸发了活力——是不是这样呢?我则是个相对早熟而又悲观的人。因为在校时刚巧见识了一位做过志愿者的师兄的危言大义、巧嘴滑腔另加卑鄙心性,又看到周围许多志愿者并不真正具有志愿精神,无论如何,没有什么欣喜可言,没有什么活力可以焕发。不过你也了解,我是爱较真、认死理的家伙,一贯的信念就是真、善、美、爱,至少自认为是有志愿精神的,也在留心寻觅有志愿精神的人。当时一见你那个表面的光彩,倒也多了一点希望呢。
到了永昌,没想到我竟然被重新分到了地税局,而且一呆就是一年,不过也好,如果我一来就到乡上教书,也不大可能和你们十几个人认识并闹那么长一段时间。那时候大家经常一起聚聚,爬山、看水、喝酒、唱歌,起初倒也快意。而且让我吃惊的是,你那么快就恋爱了。后来许多人走了,剩下的几个人也都不蹦 跶 了——有像我那样本就爱静的,有像斌哥那样开始直面“惨淡的”生活的。你一失恋就本色毕露了,不管怎么说,你,总是软弱的啊,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无畏——倒是想起鲁迅《伤逝》里的子君。
我呢,正如朋友开玩笑说的:可塑性很差。面对所谓现实一直抱着凌云傻气。在永昌一年后,去了新城子小学。当然,虽然傻气凌云,但人生地不熟,也没能在同事圈子里找到能说话的人,家里给我的压力也越来越大,总之是很有些孤独的。有时也想周末去永昌见见你们,可我这人本懒于人事,你们几个也都似乎陷于梦游一样的状态中,只好算了。好像是半年后,有一次你来新城子,开始还以为是专门看我来的,喜出望外,但你只是出差顺便看看——没心没肺啊,小妹!见了后也没啥说的,我领着你大看了一下我的宿舍、教室、办公室,说了冬天很冷,尤其周末暖气烧得不好的话,还开玩笑说:“你也来和我一起教书吧。”谁知你语言相当贫乏地说:“我可不想冬天冻死。”下楼来正赶上放学,学生站路队,有几个对我敬礼说“老师再见!”你不过感叹“他们好小啊”之类。我知道你也有些话要说,说说你的自卑,说说你的烦恼,或者还要跟老师我说说迷茫,不过到头来也只是闷闷无话。
后来你也回老家了,我知道你已经撑不住了。
我不得不说一下我们的志愿生活了。首先,无可否认的是:强者助人。我们大多数志愿者只不过是来缓解就业压力的,担着压力,怀着自卑,抱着侥幸,根本不是强者。其次,许多用人单位并不真正需要我们,就比如地税局,缺我这么个人吗?不过既然廉价劳动力来了,又表现得兢兢业业,虽然傻乎乎的不大适合在办公室里待人接物,在大厅里开票倒是相当卖力,工作量突出,那就留下吧。再次,有些志愿者,素质确实不怎么高,比如我前边提到的那位师兄,比如我们中的某些人。再次,好的事情事业都是多方互利互惠的,助人的最好局面就是互助。在我们这现实志愿生活中,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几个人理解并支持你,尤其是身边的人,怎么互利互惠?最多只是克己为人,人还不领情。——不过我跟学生却做到了互利互惠,这个容易理解,不解释。最后,老大难的关于“假”的问题。这已经不单单是志愿者面对的问题了。领导假不假?同事假不假?政府假不假?媒体假不假?行政假不假?教育假不假?最重要的,我们自己假不假?
平心而论,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是很忙的,一个老师带两个主课头,年轻点的兼班主任,要写班主任工作、学科教学、学困生帮扶各种计划和总结,新教师还要手抄教案,另外有班级日常管理(布置学习园地、处理学生小纠纷、养成教育、主题班会、卫生考勤检查、突发事件处理等)、作业批改、公开课准备、考试质量分析——这些相对来说还好,只考虑积极方面的话,也算题中应有之义,但要切切实实、凭良心做细做好,是不可能的。我认为一个老师带一门课才可能做好这些工作。另外,为了迎接各种检查,还要手抄音体美等副课教案,编它们的计划总结。最不能忍受的是领导要求老师教学生说谎!到了第二学期,全省开始“两基迎国检”—— 这个是“假”的典型集中,相形之下,前面所说的只能算小巫,这个是大巫。我多么较真的人,多么软弱的人,到头来真的很累很累,回头想想,多少回我成非我!还在学校时,有时看着学生们我就有哭的冲动,扪心自问,谁能像一个娃娃一样素面朝天地笑一笑?我写过一篇日志《怒》,你也看了吧。教育工作中的丑恶还真比我之前了解到的多呢。
今年九月,我到新城子是第二年了,我的学生都升了一个年级。开学约两周,学校竟然没上课,忙着“迎国检”。而关于我个人,也遭遇了一个戏剧性变化:我被学区重新调到一个村小学,而且领导没有任何解释。为什么调我?我想有两个原因:一是我上学期期末所带班级、学科考试成绩偏低;二是我这么个愣头青在学校留着恐怕会生事,毕竟村上检查少一点,“发配”去算了。还有个原因可能就是利益之争了。哪里都有利益之争,就是这样的穷乡僻壤也一样,毕竟这个镇小学还是有不少人费尽心思手段想进来的,我无意地占着个名额当然给大家带来……不快,我只能这么说。为什么我的教学成绩掉落好多?第一学期即使我闲散自然不大注重考试的教学,成绩还是中上的。第二学期,我累了。掉落的岂止是教学成绩。我抽了时间和我的学生告别,他们依依不舍,我……
在那个村小学又呆了两周,还是乱哄哄地“迎国检”,上了没几节课。我妈突然出车祸撞断了左边锁骨,那几天学校里恰恰阴云满布,大家乱忙着就要来临的检查,我一时间又痛又恨,又悲又愧。我决定离开,彻底离开。辞职时给领导的理由是:这边有很多难以克服的困难,比如周末很难吃饭,而且我这么一直做志愿工作,很对不起爸妈。可笑啊可笑,真正的理由是我累了,但我无法说出,我失语了。
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?悲愧急切,惶惶不安,我回家了。妈没有手术,保守治疗。后来说了我辞职的事,爸妈当然不会高兴。本已跟团县委联系好办离职手续了,深圳我朋友所在公司招人,准备去的,但爸妈劝我还是把这剩下的一年志愿服务做完,所以又联系团县委,他们把我换到了现在这个类似教育局的地方。在家近一月,亲戚邻居一如既往地好说了我一顿,还有各种家庭琐碎痛苦和烦恼:我弟媳对全家尤其是对我妈的敌意,爸妈的忧愁烦闷……
现在到了新环境,做着不喜欢的工作,适应罢了。
我的志愿精神呢?没有消失,但也是处在受压抑的状态。记得吗?我曾经在饭桌上跟大家说过:现实归现实,我只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变成现在我们所讨厌的那种人。我竟然差点就变成了!
我也备考公务员了,小羽说我“不像以前那样又臭又硬了”,呵呵,我妈也骂过我“又臭又硬”,无奈啊。一周前和小羽同去兰州参加国考,心情一直低落得很,小羽也一样。
定哥我如今豪情被困,幸好还有些韧性,我不信我真的软弱。浩然之气终会舒张。
我倒希望你能回复一封明朗乐观的信,呵呵。
天气转冷,珍重加衣。